国人最爱听的一句话就是：我中华是当今世界硕果仅存的文明古国！对这一似乎已成定论的褒奖，当然少不了自然的补充：其他文明古国——通常指古埃及、苏美尔、古印度、古希腊等——后来都衰落了。

这样一种成败分明的对比，岂不让炎黄子孙无比自豪！但文明史家偏偏持相反的看法：就对人类文明的总体贡献而言，那些似乎已衰落的文明，恰恰是最有分量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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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#古埃及
我相信没有人否认，埃及是文明古国之首！谁始终占据着世界文明史的首章，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到5500年前？谁至今仍然是全世界观光客的旅行首选地之一，将震惊得目瞪口呆的各国人士吸引到古国遗存之前？谁还在将一批批考古学家，召唤到记录着远古余音的古墓荒冢？——当然是古埃及！只有它才有这种连通古今的神力。

然而，古埃及今何在呢？

它不安静地躺在那儿吗？就在让全世界低首无言的巨大金字塔之下，向你细说着古代工匠的悲辛；就在让你极目仰视的巨大卢克索神像前，激发着人们对远古神祗的无穷遐想；就在幽森神秘的帝王谷，向你展示着古代法老的骄傲与悲歌……。

这里就是古埃及！就在这里，现代人与古埃及人携手、交谈、互相致意。

然而，这终究不是古埃及，至少不是古埃及的全部。人们凭常识更加相信：古埃及已被永埋黄沙之下；那个在尼罗河畔仰望星空、在无边沙漠中挥刀驰骋、在地中海扬帆远航的古埃及，已经无可挽回地逝去了，已消失在历史的浩瀚烟波中。

人们究竟希望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古埃及呢？这样的问题，同样可以对任何古国提出来，它涉及人类文明不可缺少的三大要素：人、物质遗产、精神遗产。于是，今天人们希望看到的是：古埃及人的后裔今何在？古埃及人的辉煌物质成就今何在？古埃及的精神文化今何在？或者说，古埃及人的灵魂今天附着何处？如果这些都已消失，你能说古埃及今犹在吗？

我在埃及旅游时，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：古埃及人的后裔今何在？如果我们不能握到他们的手，盯着他们的眼睛，直接询问他们对于远祖的回望与思念，怎么能够确信，我立于其上的那块土地，正是昔日古埃及人的家园呢？

我不知道，我的问题该由人类学家还是历史学家来回答。我只感到，历经数千年的沧海桑田之后，古埃及人的血液，纵然在继续流淌，但或许已经模糊不清。或许，每个现代埃及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古埃及人的血液；但是，那里也可能同时流淌着希腊人、亚述人、腓尼基人、罗马人、阿拉伯人的血液。

今天的埃及人在追思远祖时，是应向埃及法老顶礼膜拜，还是应向默罕默德叩首致意？我的问题，至今都没有获得令人满意的解答，它将继续徘徊在我的心中，挥之不去。

至于古埃及人的物质成就，就在金字塔、狮身人面像等等的壮观现场，今天仍然伸手可触，不容置疑。毫无疑问，这是现代人眼中最直观、最形象的古埃及，是古埃及的最不能否认的真实存在。然而，这些却不能满足现代人对于一个文明古国的期待。现代人或许希望，金字塔应当直接联系着现代的摩天楼、现代城市的五光十色；没有这些，还是会有一些人觉得，那个辉煌的古埃及已经永远消失了。

最后，灵魂所在的古埃及精神文化，今何在呢？恰恰这才是最重要的。无知的石质丰碑总有一天会要倒塌，但精神的丰碑却注定要永存于人们心中。

古埃及文化，就是由古埃及象形文字所记录的一切，就是古埃及的天文、历法、对神祗的敬畏、对星空的遐想……。正是这些，经腓尼基人、希腊人、罗马人、阿拉伯人薪火相传，仍然存在于人类文明的巴别塔中，它们没有消失，也不可能消失。正是这些东西，给人类提供了最早的文明基因；如果没有这些基因，我们实在不能说，人类文明是否还是今天这个样子。

如果你认可最后这一点，难道还能说，古埃及已经消失了吗？

### 苏美尔
每当电视新闻报道着中东战火无情地吞噬古代文明遗迹时，我都不免为之颤栗。培育一个文明可能要数千年，而毁灭文明的遗存，或许就在弹指之间。

作为文明古国，苏美尔远没有古埃及那样众所周知，但这丝毫不意味着，苏美尔的历史光辉与文明价值略欠一筹。然而，在文明古国之中，苏美尔确实有些不幸。在所有不幸之中，最大的不幸或许是，苏美尔存在于今天的伊拉克这块土地上。不同于埃及——它如同一个保护严密的要塞——伊拉克是一个四战之地，自古以来，没有任何民族能够在那里维持长久的安全，何止不幸的苏美尔人而已？不妨说，苏美尔的被侵凌、被占领、被取代，乃是无可逃遁的劫数。

那么，苏美尔今何在呢？

如同对古埃及一样，也可以提出三个问题：苏美尔人的后裔今何在？苏美尔的物质遗产今何在？苏美尔的精神文化遗产今何在？

在今天的伊拉克乃至整个中东地区，寻觅苏美尔人的血脉，大概比寻找古埃及人的后人更加困难，或许根本就没有人对这件事感兴趣。至于苏美尔的物质遗产，完全可能曾经光芒四射，其辉煌不下于古埃及的金字塔。问题是，今天没有多少东西保存下来，而且仍然每天都有一些东西在战火中熊熊燃烧。但无论所有这一切是否行将毁灭净尽，都无碍于人们相信，苏美尔曾有过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。

剩下来要考虑的就是精神文化遗产了，这是最重要、也是最难判定的。前面已强调伊拉克是一个不幸的四战之地，因而不可避免地是一些交替出现的文明的共同舞台：苏美尔文明、巴比伦文明、亚述文明、犹太文明、波斯文明、阿拉伯文明、奥斯曼文明等等。这些文明构成一个薪火相传的链条吗？在数千年的文明传承中，苏美尔的文明基因依然或潜在、或显露地存留吗？如果回答是肯定的，那么，就没有人能够说，苏美尔已经最终退出了人类文明史。

对以上问题的回答，已进入了文明史的专门领域，不可能很简单。但我宁愿相信，苏美尔文明的基因，仍然顽强地存在，其载体或许就是至今活跃于中东地区的那些文明民族，特别是阿拉伯民族。如果不是这样，就不能解释，接替苏美尔文明的巴比伦文明、亚述文明、叙利亚文明等何以能凭空拔地而起；也不能解释，稍后的闪族诸国文明的崛起。出现于公元前18世纪的巴比伦汉莫拉比法典，至今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辉，没有理由排除其中蕴含了苏美尔文明的基因。

如果认可这些，就不能说，今天苏美尔已经踪影全无。

### 古印度
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印度，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一个古文明大国。横亘在中印之间的喜马拉雅山，阻挡了古代中国与印度的直接沟通；但并未完全隔断古印度的信息越过喜马拉雅山传入中国。还在两千多年前，关于天竺即古印度的传说就为汉人所知。

中国人对于古印度的了解，主要通过公元前后传入的佛教。佛教对于中华文明影响之大，或许超过任何其他境外文明。至少对中国以及东亚来说，古印度的存在是真切而持久的。

然而，古印度的命运扑朔迷离，远不足以用佛教的兴衰来解释。尽管佛教今天仍然是一个世界性的大宗教，它却几乎在印度本土消失了。这件事，或许正是古印度文明生灭无常的某种象征。

在印度这块神奇土地上，古印度文明的许多元素都奇迹般地生生灭灭、来来去去，演绎出一幅光怪陆离的宏伟图景。然而，这幅图景却异常模糊，至今理不出一个清晰头绪。通常认为，这主要应归咎于古印度文献的高度残缺；人们甚至无法写出一部较完整的古印度文明史。

那么，今天古印度还在吗？说明古印度仍然存在的证据，既无处不在又高度模糊。今天印度人口几乎和中国一样多；其中的深肤色者应当是古印度人的后裔，而白人则是稍后迁入印度的中亚雅利安人的后代。这样，“印度人”这个概念就多少有点模糊。今天印度土地上几乎遍地古迹；但若全当作古文明遗迹，就很可能成为一种误导。例如，被全世界高度赞赏的泰姬陵，实际上是穆斯林文明的产物。

尽管如此，古印度有过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，应当没有疑问。通过贸易与宗教，印度文化的影响几乎无处不在，至少遍及除越南北部之外的东南亚地区。今天，印度的精神文化产品——语言、文学、影视作品、宗教、瑜伽等等，广泛传布于全世界。但现存印度文化遗产中究竟包含多少古文明元素，却晦暗难明。所有这些，都彰显出印度文明的高度复杂性；而这又密切联系于印度那曲折离奇的历史。

这样，我们只能说，那个光辉灿烂的古印度今犹在，但在经历漫长、曲折的历史之后，它已经面目全非、难以辨认了。

### 古希腊
依据通常的说法，古希腊甚至没有列入“四大文明古国”之内，因为它显得“年青”了一点。这一点尚有讨论的余地。如果认定雅典为古希腊的代表，它确实年青了一点，其历史似乎略过3000年：它曾经是一个在前12世纪末蒙受外族洗劫的迈锡尼城堡。但雅典的出现并非古希腊文明的起点；在雅典之前，克里特岛上的古希腊人早于4000年甚至5000年前，就创立了辉煌的米诺斯文明，雅典文明只不过是米诺斯文明的继承者罢了。到公元前400年时，希腊土地上已有城邦千余，人口达1300万，怎么说都是一个文明鼎盛之地。

如果说到古希腊对现代文明的贡献，那么前述的古埃及、苏美尔、古印度就都不足道了。曾经被大人物讥笑的“言必称希腊”，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一种世界性风尚，而且你很难反对。古罗马人、“希腊化”时期（自亚历山大时代至公元前后）的环地中海民族、拜占庭人、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人、接受东正教之后的俄罗斯人等等，能不“言必称希腊”吗？今天，或许人们已经不需要那样频繁地“言必称希腊”了，但仍然无法完全切断古希腊这根“文明脐带”。

从根本上说，今天的人类主流文明，所接受的古希腊文明基因太多了。完全可以说，如果没有古希腊，就没有今天这种样式的人类文明。今天，世界主要文字的字母发端于希腊字母；今天的民主制度发端于雅典民主制度；后世的法律制度的灵感来自伟大的雅典立法者梭伦；现代科学与哲学中的几乎所有重要思想，都源于古希腊学者；因此，几乎所有科学史与哲学史著作，都不能不从古希腊写起；今天最重要的思维工具“逻辑学”，基本上是由古希腊学者亚里士多德创立的；在现代人文科学、文学艺术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大量传奇、典故、格言、文体、修辞方法、艺术形式等等，都起源于古希腊；现代人心中永远的智者偶像，大部分就属于古希腊：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、欧几里得、阿基米德……。

如果认可这一切，那么即使在今天，文明人类还能不“言必称希腊”吗？至少，今天人类中最有文化教养的那一部分人，不能不将自己的文化基因主要追溯到古希腊。

尽管如此，本文提出的问题仍然存在：作为一个文明古国的古希腊，今天还存在吗？这个问题就不能用一句话来回答了。

首先需要澄清一点：可能出乎大多数人意外的是，古希腊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家！它不过是一个地区而已。古希腊小邦林立，直到被亚历山大大帝占领为止，从未被统一过。今天的希腊，当然是一个统一国家。人们或许认为，它正是古希腊的当然继承者；但今日希腊表现平平，似乎远远不配古希腊的辉煌，以致人们怀疑，将古希腊与现代希腊联系在一起是否恰当。问题正出在这里。

关键在于，古希腊影响太大了，他已将文明种子散播到全世界，而并非局限于希腊一地。就是论人口，在亚历山大从希腊出发的世界性远征之后；在古罗马帝国与古希腊深度结合、然后征服欧亚非广大地区之后；在拜占庭帝国以希腊为主要基地大举扩张之后；在奥斯曼帝国占领希腊、远征欧亚非许多地区之后，古希腊人的子孙就遍及大半个世界了；希腊本土的那一点希腊人，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，而且未必是最富有才华、最具有进取心的那一部分。至于古希腊的精神文化，则更加扩散到世界各国，留存于本土的那一部分并不显得特别辉煌，也就在情理之中、不足为怪了。唯一让今天的希腊人自藏家珍的，就是那些搬不动的物质遗产：雅典卫城（建于前447—前432）遗址、奥林匹克古运动场、帕台农神庙等等。

现在，终于可以告慰那些古希腊崇拜者了：古希腊不仅仍然存在，而且比任何文明古国都更辉煌地存在！只是，并非人们习惯上所认为的，它只是厮守在那片狭小的本土上；而是存在于整个文明人类的心中。至于今天那个希腊，作为欧盟的差等生颇被全世界轻视；但这完全不足以毁损古希腊的辉煌。